澳狄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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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马加
,彝族人,是中国当代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同时也是一位具有广泛影响的国际性诗人,其诗歌已被翻译成近四十种文字,在世界几十个国家出版了八十余种版本的翻译诗集。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主要作品:诗集《初恋的歌》《鹰翅与太阳》《身份》《火焰与词语》《我,雪豹……》《从雪豹到马雅可夫斯基》《献给妈妈的二十首十四行诗》《吉狄马加的诗》《大河》(多语种长诗)等。曾获中国第三届新诗(诗集)奖、郭沫若文学奖荣誉奖、庄重文文学奖、肖洛霍夫文学纪念奖、柔刚诗歌荣誉奖、国际华人诗人笔会中国诗魂奖、南非姆基瓦人道主义奖、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罗马尼亚《当代人》杂志卓越诗歌奖、布加勒斯特城市诗歌奖、波兰雅尼茨基文学奖、英国剑桥大学国王学院银柳叶诗歌终身成就奖、波兰塔德乌什?米钦斯基表现主义凤凰奖等。
主编荐语
诗人翟永明曾谈及“大诗人”的标准和境界 :也就是说,超越一切现存概念,超越大或小、长或短、新或旧这样的概念,但又能将这些概念全部融入自己的作品中。这里,她反复强调的是“超越”和“融入”。吉狄马加诗文本以及创作的境界都具有这两个特质。
吉狄马加是一位有着世界性视野的大诗人,惯于在诗作中对全球文明、历史、人性、社会进程等进行深度凝视和思索。在这组诗中,他以一个彝人的赤子之情和东方智者的敏感和敏锐,多角度地深入到东西方文明和社会万象以及人的生命本体中去挖掘诗意。他既关注印第安人和犹太人的命运,也关注彝人的命运和商丘的历史。他关注诗人的生存,也关注人类的和平、自由、环境等。宏阔的视野、悲悯的情怀和高度的敏感,让他能够不断拓宽主题空间,向更高的诗歌巅峰挺进。对于被评论家杨庆祥称为具有“世界诗歌”意识的吉狄马加,诗歌是“一个人的克智”。翻译过来就是自己和自己的“言语比赛”,这是对难度写作的坚持。
—— 李云
但我的歌唱却只奉献给短暂的生命
对我们而言……
对我们而言,祖国不仅仅是
天空、河流、森林和父亲般的土地,
它还是我们的语言、文字、被吟诵过的
千万遍的史诗。
对我们而言,祖国也不仅仅是
群山、太阳、蜂巢、火塘这样一些名词,
它还是母亲手上的襁褓、节日的盛装、
用口弦传递的秘密、每个男人
都能熟练背诵的家谱。
难怪我的母亲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对我说:“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一定
要把我的骨灰送回到我出生的那个地方。”
对我们而言,祖国不仅仅是
一个地理学上的概念,它似乎更像是
一种味觉、一种气息、一种声音、一种
别的地方所不具有的灵魂里的东西。
对于置身于这个世界不同角落的游子,
如果用母语吟唱一支旁人不懂的歌谣,
或许就是回到了另一个看不见的祖国。
一个人的克智①
当词语的巨石穿过针孔的时候,
针孔的脊柱会发出光的声音。
针孔的肋骨覆盖词语的巨石,
没有声音,但会引来永恒的睡眠。
鹰翅上洒下黄金的雨滴
是天空孵化的蛋吗?
不是,那是苍穹的虚无
但蛋却预言了宇宙的诞生。
注①:“克智”是彝族民间在婚礼、丧葬、节庆等场所以主客双方论辩手临场演述的一种诗体口承文学,是彝族民间语言艺术中内容最丰富、形式最灵活,最具知识性、趣味性、娱乐性、竞技性的文化形式。
致尼卡诺尔?帕拉②
他活着的时候“反诗歌”,
他反对他理应反对的那些诗歌。
反它们与人类的现实毫无关系,
反它们仅仅是抽空了
血液的没有表情的词语,
反它们高高在上凌驾万物
以所谓精神的高度自居,
反空洞无物矫情的抒情,
当然也反那些人为制造的纲领。
他常常在智利的海岸漫步,
脚迹在沙滩上留下一串串问号。
他对着天空吐出质疑的舌头
是想告诉我们雨水发锈的味道。
他一直在“反诗歌”,那是因为
诗歌已经离开了我们的灵魂,
离开了不同颜色的人类的悲伤,
这样的状况已经有好长的时间。
他“反诗歌”是因为诗歌的
大脑已经濒临漫长的死亡,
词语的乳房没有了芬芳的乳汁,
枯萎的子宫再不能接纳生命的种子。
他的存在,就是反讽一切荒诞,
即便对黑色的死亡也是如此。
对生活总是报以幽默和玩笑,
他甚至嘲弄身边移动的棺材,
给一件崭新的衬衣打上补丁。
我在新闻上看见有关他葬礼的消息,
在他的棺材上覆盖着一面
还在他的童年时母亲为他缝制的
一床小花格被子,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明白
这其中隐含的用意,
实际上他是在向我们宣告:
从这一刻起,他“反死亡”的
另一场游戏已经轰然开始。
注②:尼卡诺尔?帕拉(Nicanor Parra,1914—2018)是智利最著名的诗人之一,“反诗歌”诗人的领军人物,也是当代拉美乃至整个西班牙语世界最具影响力的诗人之一。
一个士兵与一块来自钓鱼城的石头
一座孤城被围得水泄不通
尽管每隔一段间隙就会发起一次攻击
呐喊声,厮杀声,军鼓的喧哗震耳欲聋
伤亡一次比一次惨重,破城的
希望却变得越来越渺茫
这样相持的昼夜已经有一段时间
攻防双方似乎已渐渐习惯了在这
生与死的游戏中被未知凝固的日子
城内的旗幡还在飘扬,高昂
的斗志并没有减弱的迹象
据说他们的水源在城中的最高处
不用害怕被对方找到切断投毒
更不用担心粮食和柴火,已有的储备
完全能让这些守城者支撑数年
城外的围困还在不断地加剧
更新的一次进攻也正在组织预谋
这是黄金家族的威力最鼎盛时期
在里海附近刚刚活捉了钦察首领八赤蛮
挥师南下的劲旅已经征服了西南的大理国
长途奔袭的骑手穿越了中亚西亚的丘陵和草原
所向披靡的消息已经抵达遥远的地中海
他们即将与埃及的马木留在王朝
进行落幕前的一场可预见的交战
但在这里所有的进攻都停滞不前
所谓克敌制胜的计划已经变得遥遥无期
两边的士兵都疲劳不堪,战事陷入胶着
就在这样的时候,有一天上午
(如果是下午呢?或者是黄昏的时候呢?)
蒙哥汗③又登上了高处的瞭望台
开始观望城里的敌军有何新的情况
同样是那个时辰,在炮台的旁边
有一个士兵远远地看见了在对面的高台上
有一位临风而立的瞭望人正在观望
(如果这个士兵没有接下来的反应,
更没有往下付诸他的行动,是不是
会出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结果?)
同样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个士兵
如果没有和别的几个士兵将那块石头
从抛石机上准确无误地抛向那个目标
(如果更近了一点,更远了一点,更左了
一点,更右了一点,又会发生什么呢?)
这是一个偶然,还是纯属一个意外?
并不是所有的偶然以及意外的出现
都能改写扑朔迷离的历史和命运的规律
那个最早发现瞭望台站着一个人的士兵
他当然不会知道对面那个人究竟是谁
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和那块普通的炮石
在人类的宿命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因为从这里发出的有关大汗死亡的消息
让各路凶悍的首领开始返回久别的故土
我们从正史上只能看到这样的记载:
1259年一代战神蒙哥汗受伤致命于钓鱼城
上帝之鞭——在这里发生了折断!
注③:孛儿只斤?蒙哥(1209—1259),大蒙古国第四任大汗,史称“蒙哥汗”,元太祖成吉思汗之孙,1259年在围攻钓鱼城时受伤致死。
商丘,没有结束的
商丘是一个被他者命名的名字
是一个被风和传说充盈的肚脐
在它被命名之前,商人就在这里
青铜的唇齿爬满了未知的天际
商队还在行走,他们从未消失
只是在时间的另一面,他们正在
走向我们称之为过去的现在
生与死只是两种不同的存在形式
只有声音能穿越不同的空间
只有光能渗透那坚硬的物质
不是轮回和循环在发号施令
是消亡和诞生在永无止境的
循环往复——毁灭替代了永恒
没有更高的地方,帝王的墓室
就在每一个登高者的脚下
墓室的门已经被无数次地打开
青苔早已覆盖每一面坚硬的石壁
因为金银、财富和欲望的诱惑
帝王的尸骨当然也不可能完整
没有更高的地方,因为在更低处
有人看见过,不同王朝的消失
就好像一颗流星划破蓝色的穹顶
丘,或许就是一个更高的存在
难怪后来的人都要登上所谓的高台
目睹宁静的水和光返回原始之地
穿越词语的麦芒开始极目望远
看见那座斑驳砖石构筑的沧桑古城
在这一望无际的原野的波浪上
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
时隐时现成为时间深处的点点帆影
但我的歌唱却只奉献给短暂的生命
宝刀,鹰爪的酒杯,坠耳的玛瑙
那是每一个男人与生俱来的喜爱
骏马,缀上贝壳的佩带,白色的披毡
从来都是英雄和勇士绝佳的配饰
重塑生命,不惧死亡,珍惜名誉
并不是所有的家族都有此传承
似乎这一切我都已经具备
然而我是一个诗人,我更需要
自由的风,被火焰洗礼过的词语
黎明时的露水,蓝色无垠的星空
慈母摇篮曲的低吟,恋人甜蜜的呓语
或许,我还应该拥有几种乐器
古老的竖笛,月琴,三叶片的口弦
我的使命就是为这个世界吟唱
诚然,死亡与生命是同样的古老
但我的歌唱却只奉献给短暂的生命。
而我们……
诗歌,或许就是最古老的艺术,
伴随人类的时光已经十分久远。
哦,诗人,并不是一个职业,
因为他不能在生命与火焰之间,
依靠出卖语言的珍珠糊口。
在这个智能技术正在开始
并逐渐支配人类生活的时代,
据说机器人的诗歌在不久
将会替代今天所有的诗人。
不,我不这样看!这似乎太武断,
诗人之所以还能存活到现在,
那是因为他的诗来自灵魂,
每一句都是生命呼吸的搏动,
更不是通过程序伪造的情感,
就是诅咒也充满了切肤的疼痛。
然而,诗人,我并不惧怕机器人,
但是我担心,真的有那么一天
当我们面对暴力、邪恶和不公平,
却只能抱以沉默,没有发出声音,
对那些遭遇战争、灾难、不幸的人们,
没有应有的同情并伸出宝贵的援手,
再也不能将正义和爱情的诗句,
从我们灵魂的最深处呼之欲出。
而我们,都成了机器人……
诗歌的秘语……
彝人为了洁净自己的房子,
总会把烧红的鹅卵石
放在水里去祛除污秽之物,
那雾状的水气弥漫于空间。
谁能告诉我,是卵石内核的呐喊,
还是火焰自身的力量?或许是
另一种意志在覆盖黑暗的山岩。
我相信神奇的事物,并非是一种迷信,
因为我曾看见过,我们部族的祭司
用牙咬着山羊的脖子甩上了屋顶。
罪行,每天都在发生,遍布
这个世界每一个有人的角落。
那些令人心碎的故事告诉我们,
人类积累的道德和高尚的善行,
并不随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到来。
然而,当妈妈开始吟唱摇篮曲,
我们才会恍然觉悟,在朦胧中
最早接受的就是诗歌的秘语。
哦,是的,罪行还会发生,
因为诗人的执着和奉献,
荒诞的生活才有了意义,
而触手可摸的真实,
却让我们通往虚无。
暮年的诗人
请原谅他,就是刻骨铭心,
也不能说出她们全部的名字。
那是山林消失的鸟影,
云雾中再找不到踪迹。
那是时间铸成的大海,
远去的帆影隐约不见。
那是一首首深情的恋歌,
然而今天,只有回忆用独语
去沟通岁月死亡一般的沉默。
当然还有那些闪光的细节,
直到现在也会让他,心跳加速
双眼含满无法抑制的泪水。
粗黑油亮长过臀部的两条辫子。
比蜂蜜更令人醉心销魂的呼吸。
没有一丝杂质灵动如水的眼睛。
被诗歌吮吸过的粉红色的双唇。
哦,这一切,似乎都遗落于深渊,
多少容颜悄悄融化在失眠的风里。
哦,我们的诗人,他为诗奉献
了爱情,而诗却为他奉献了诗。
请原谅他,他把那些往事
都埋在了心底……
致父辈们
他们那一代人,承受
过暴风骤雨的考验。
在一个时代的巨变中,
有新生,当然也有的沉沦。
他们都是部族的精英,
能存活下来的,也只是
其中幸运的一部分人。
他们是传统的骄子,能听懂
山的语言,知晓祖先的智慧。
他们熟悉词根本身的含义,
在婚庆与葬礼不同的场所,
能将精妙的说唱奉献他人。
他们还在中年的时候,
就为自己做好了丧衣,
热爱生活,却不惧怕死亡。
他们是节日和聚会的主角,
坐骑的美名被传颂到远方。
他们守护尊严,珍惜荣誉,
有的人……就是为了……证明
存在的价值,而结束了生命。
与他们相比,我们去过
这个世界更多的地方。
然而,当我们面对故土,
开始歌唱,我们便会发现,
他们比我们更有力量。
我们丢失了自我,梦里的
群山也已经死亡……
姐姐的披毡
如果是黑色遭遇了爱情。
最纯粹的过渡,飘浮于藏蓝
幽深的夜空。哦,姐姐,那是你的梦,
还是你梦中的我?我不明白,
是谁创造了这比幻想更远的现实?
那还是在童年的时候,奇迹就已出现
仿佛今天又重现了这个瞬间。
原谅我,已想不起过去的事情,
纵然又看见姐姐披着那件披毡,
但那只是幻影,不再属于我,
它是另一个人,遗忘的永恒。
口弦大师
——致俄狄日火④
是恋爱中的情人,才能
听懂你传递的密语,还是
你的弹奏,捕获了相思者的心?
哦,你听!他彻底揭示了
男人和女人最普遍的真理。
每拨弹完一曲,咧嘴一笑,
两颗金牙的光闪耀着满足。
无论是在仲夏的夜晚,或是
围坐于漫长冬日的火塘,
口弦向这个世界发出的呼号,
收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回应。
俄狄日火说,每一次
弹奏,就是一次恋爱,
但当爱情真的来临,却只有
一个人能破译他的心声……
注④:俄狄日伙,凉山彝族聚居区布拖一民间音乐传承人。
印第安人
——致西蒙·奥迪斯⑤
西蒙?奥迪斯对我说:“他们称呼
我们是印第安人,但我告诉他们,
我们不是……是阿科马族人。”
是的,在他们所谓发现你们之前,
你们祖祖辈辈就已经生活在那里。
那时候,天空的鹰眼闪烁着光。
大地涌动生殖的根。
太阳滚过苍穹古铜的脊梁,
时间的巨臂,伸向地平线的尽头。
那时候,诸神已经预言,
苍鹭的返回将带回喜讯。
而在黎明无限苍茫的曙色里,
祭司的颂词复活了死灭的星辰。
把双耳紧贴大地的胸膛,
能听见,野牛群由远及近的轰鸣,
震颤着地球渴望血液的子宫。
在那群山护卫的山顶,
酋长面对
太阳,
繁星,
河流
和岩石,
用火焰洗礼过的
诗句,告诉过子孙——
“这是我们的土地”。
西蒙?奥迪斯,不要再去申明
你们不是印第安人。
据说土地的记忆
要远远超过人类的历史。
地球还在旋转,被篡改的一切
都会被土地的记忆恢复,
神圣的太阳,公正的法官
将在时间的法庭上做出裁决。
谁是这个世界中心?任何时候
都不要相信他们给出的结论。
注⑤:西蒙?奥迪斯,生于1941年,美国当今健在的最著名的印第安诗人,被称为印第安文艺复兴运动中的旗手,曾获得原住民作家社团颁发的终身成就奖。
尼子马列⑥的废墟
已看不出这里曾经有过的繁华,
正在抽穗的玉米地也寂静无声。
山梁对面的小路早被杂草覆盖,
我们的到来,并非要惊醒长眠的祖先。
那是因为彝人对自己的祖居地,
时常怀有刻骨铭心的思念和热爱。
在我们的史诗记载迁徙的描述中,
关于命运的无常,随处都能读到,
难怪在先人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
都会油然而生一种英雄崇拜的情感。
哦,沉默的落日,你伟大的叹息
甚至超过了刺向祭祀之牛脖颈流出的血,
物质的毁灭,我们知道,谁能抗拒
那自然的法则,就守候在生和死的隘口。
因此我才相信,生命有时候要比
死亡的严肃更要可笑,至于死亡
也许就是一个假设,我们熟谙的
某种仪式,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
千万不要告诉那些
缺少幽默感的人,
因为我们在死亡的簿册上,
找到了一个与他相同的名字。
注⑥:尼子马列,诗人母亲故乡一个彝语地名。
我曾看见……
我曾看见,在那群山腹地
彝人祭司完成的一次法式。
他的声音,虽然低沉浑厚,
却能穿透万物,弥漫天地。
这样的景象总会浮现于脑海。
为了祈福,而不是诅咒,
火光和青烟告诉了所有的神灵。
牛皮的幻影飘浮于天空,
唯有颂词徐徐沉落于无限。
暴力,不在别处,它跟随人
去过许多地方,就在昨天
还在叙利亚争抢儿童的血。
所谓道义和人权,或许只是
他们宣言中用烂了的几个词。
然而,对于不同的祈福,
我们都应报以足够的尊重,
他们让我们在那个片刻
忘记了暴力和世界的苦难。
诗 人
诗人不是商业名星,也不是
电视和别的媒体上的红人。
无须收买他人去制造绯闻,
在网络空间树立虚假的对手,
以拙劣的手段提高知名度。
诗人在今天存在的理由,
是他写出的文字,无法用
金钱换算,因为每一个字
都超过了物质确定的价值。
诗人不是娱乐界的超人,
不能丢失心灵之门的钥匙。
他游走于城市和乡村,
是最后一个部落的酋长。
他用语言的稀有金属,
敲响了古老城市的钟楼。
诗人是一匹孤独的野马,
不在任何一个牧人的马群,
却始终伫立在不远的地方。
合唱队没有诗人适合的角色,
他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独唱。
诗人是群体中的极少数,
却选择与弱者站在一边,
纵使遭受厄运无端地击打,
也不会交出灵魂的护身符。
诗人是鸟类中的占卜者,
是最早预言春天的布谷。
他站在自己建造的山顶,
将思想的风暴吹向宇宙。
有人说诗人是一个阶级,
生活在地球不同的地方
上苍,让他们存活下去吧,
因为他们,没有败坏语言,
更没有糟蹋过生命。
犹太人的墓地
那是犹太人的墓地,我在华沙、
布加勒斯特、布达佩斯和布拉格
都看见过。说来也真是奇怪,
它们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印象。
是墓园的布局吗?当然不是。
还是环境的不同?肯定也不对,
因为欧洲的墓园大同小异。
后来在不经意中我才发现,虽然
别的地方也有失修的墓室,待清的杂草,
但却没有犹太人的墓地那样荒芜。
到处是倾斜的碑石,塌陷的地基,
发黑的苔藓覆盖了通往深处的路径。
我以为死亡对人类而言,时刻都会发生,
而后人对逝者的追忆,寄托哀思,
到墓地去倾诉,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我在东欧看见过许多
犹太人的墓地,它们荒芜而寂寥。
这是何种原因,我问陪同的导游,
在陷入片刻的沉默后,才低声说:
“他们的亲人,都去了奥斯维辛,
单程车票,最终没有一个回来。”
我在东欧看见过许多
犹太人的墓地。我终于知道,
天堂或许只是我们的想象,
而地狱却与我们如影相随。
何塞·马里亚·阿格达斯⑦
我的血液来自那些巨石,
它让我的肋骨支撑着旋转的天体。
太阳的影子
以长矛的迅疾,
降落节日的花朵。
我,何塞?马里亚?阿格达斯,
秘鲁克丘亚人,一个典型的土著。
我的思想、意识和行为方式,
与他们格格不入。
因为我相信,我们的方式
不是唯一的方式,
只有差异
才能通向包容和理解。
所以,我才要捍卫
这种方式,
就是用生命
也在所不惜。
我的身躯被驼羊的绒毛覆盖,
在安第斯山蜜蜂嗡鸣的牧场。
当雄鹰静止于
时间,
风,
吹拂着
无形的
生命的排箫。
那是我们的声音
穿越了无数的世纪,
见证过
血,
诞生和
毁灭。
那是我们河流的回声,
它的深沉和自由
才铸造了
人之子的灵魂。
也因为此,我们才
选择了:
在这片土地上生,
在这片土地上死。
哦,未来的朋友
这不是我的遗言。
我不是那只山上的狐狸,
它的奔跑犹如燃烧的火焰。
也不是那只山下的狐狸,
它的鸣叫固然令人悲伤。
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
我,何塞?马里亚?阿格达斯,
并非死于贫穷
而是自杀。
没有别的原因,
只是我不愿意看到,
我的传统——
在我活着时候
就已经死亡。没有别的原因,
这并不复杂。
注⑦:何塞?马里亚?阿格达斯生于1911年,秘鲁当代著名印第安人小说家、人类学家,原住民文化的捍卫者,1969年自杀身亡。
悼胡安·赫尔曼⑧
你在诗中说我
将话语抛向火,是为
在赤裸的语言之家里,
让火继续燃烧。
而你却将死亡,一次次
抛向生命,抛向火。
你知道邪恶的缘由,
最重要的是,你的声音
动摇过它的世界。
没有诅咒过生活本身,
却承受了所有的厄运。
你走的那一天,据说在
墨西哥城,有一片天堂的叶子
终于落在了你虚空的肩上。
注⑧:胡安?赫尔曼(1930—2014),当代阿根廷著名诗人,同时也是拉丁美洲最伟大的诗人之一,2007年塞万提斯文学奖获得者。
自由的另一种解释
让我们庆祝人类的又一次解放,
在意志的天空上更大胆地飞翔。
从机器抽象后的数据,你将阅读我,
而我对你而言,只是移动的位置。
我的甜言蜜语,不再属于一个人,
如果需要,全人类都能分享。
今天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我们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而我,在地球的任何一个地方,
亲爱的,谢天谢地,你都
尽管可以把我放心地丢失,
再玩一次猫捉老鼠的游戏。
宽与窄的诗性哲学思考
文/吉狄马加
我不知道无限的宽,是一个物质概念还是一个时间概念,但我以为被定义为物质概念上的宽,其开始和起点都是从所谓的“窄”出发的,也因为有这样一个起点和开始,我们才可能去理解所谓“宽”的存在。当然如果从更大的时间观念来理解“窄”和“宽”的关系,我们就会发现在哲学意义上“宽”和“窄”都是动态的,并自始至终在相互融合中以绝对的动的状态变化着,任何物质存在的东西一旦被置入永恒的时间,它们就会被过程的牙齿渐渐地吞噬,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一种物质在时间的容器里不会死亡。“宽”和“窄”永远是对立的统一,没有窄也就没有宽,同样,没有宽也就没有窄,但是最重要的是宽和窄的变化却是在更长的时间和更多的形式上进行着转化,其实这并非是一种想象的玄学。我曾经写过一首关于河流的诗,就是想回答源头的一滴水与一条大河的关系,同样也想回答这滴水与那个和它相呼应的遥远的大海的关系,在这里不妨引用一段我的诗歌,或许这也是我对这一命题的思考,“当你还是一滴水的时候/还是/胚胎中一粒微小的生命的时候/当你还是一种看不见的存在/不足以让我们发现你的时候/当你还只是一个词/仅仅是一个开头/并没有成为一部完整史诗的时候/哦大河/你听见过大海的呼唤吗/同样/大海!你浩瀚/宽广/无边无际/自由的元素/就是你高贵的灵魂/作为正义的化身/捍卫生命和人的权利/我们的诗人才用不同的母语/毫不吝啬地用诗歌赞颂你的光荣/但是/大海,我也要在这里问你/当你涌动着永不停息的波浪/当宇宙的黑洞/把暗物质的光束投向你的时候/当倦意随着潮水/巨大的黑暗和寂静/占据着多维度的时间与空间的时候/当白色的桅杆如一面面旗帜/就像成千上万的海鸥在正午翻飞舞蹈的时候/哦大海!/在这样的时刻/多么重要!/你是不是也呼唤过那最初的一滴水/是不是也听见了那天籁之乐的第一个音符/是不是也知道了创世者说出的第一个词!”我想在这里,一滴水是微小的,它就如同我们所说的这种“窄”,而宽阔奔流的大河也就是更具有象征性的“宽”,特别是浩瀚无边的大海,更能让我们去理解所谓“宽”的更为深邃的含义。可是当我们把大海和大河还原成一滴水的时候,并且在哲学和时间意义的显微镜下进行透视,真正进入并看见它们的微观部分的时候,你就会惊奇地发现,这其中同样就是一个没有极限的小宇宙,它包含了所谓我们给“窄”所下的全部定义。
在人的生命过程中都会有这样的经历,我们曾经在某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因为能见度很高的原因,便会去长时间的遥望神秘的星际。那时候我们总能看见天穹的无限,而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通过想象去延伸,我们的目光永远无法抵达那个幽深的彼岸。如果人的眼睛是一个“窄”的出发的原点,那在我们的头上寂静如初的灿烂的星空,就给我们的双眼呈现出了通向永恒宇宙“宽”的海洋,我理解从更为哲学和抽象的角度来看,无限是不可能一分为二的,当然,更不可能一分为三、为四,因为无限就是另一种并非线性的时间,它从来就没有过开始,当然,也就不会有所谓的结束。单纯从“宽”而言,还是那个粗浅的道理,它永远是与“窄”相对应的一种存在。人的心灵世界就是一个内宇宙,对于旁人而言,要进入这样一个精神的宇宙,其所面临的难度就如同我们遥望星际中那个神秘的世界。尤其是当我们面对那些思想的巨人,除了通过他们的文字和其他精神遗产,能部分的进入他们的灵魂和精神世界外,更多的时候,他们精神中那些更隐秘、更幽微、更深奥的思考,我们是永远也无法捕捉到的。更不要说去理解这其中所包含的意义,这就好比是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空间里的光,如果没有被打开的黑暗,我们便永远无法预测和感知到它的存在。伟大的德语诗人荷尔德林在《许佩里翁的命运之歌》里有这样的诗句:“你们在上界的光明/漫步绿茵/有福的神明!/神圣的微风辉煌耀眼/把你们轻轻吹拂/犹如纤纤素指/抚着神圣的琴弦/天神们没有命运/他们呼吸如熟睡之婴/谦逊的芽胞/为他们保存着/纯洁的精神/永远如花开放/而极乐的眼睛/在安静永恒的/光辉中眺望/而我们却注定/没有休息之处/受难的人类/不断衰退/时时刻刻/盲目地下坠/好像水从危岩/抛向危岩/长年向下/落入未知的深渊。”这里的许佩里翁,是一个象征着人类受难的符号,他在仰望具有永恒性的充满了恬静柔和的光辉的神界时,同时他也时刻在关注着可供人类安居的栖息之地,在那里或许也是一个我们永远未知的深渊。荷尔德林在这首诗中除了告诉我们字面上的这一切,更重要的是他从精神的两极揭示了形而上的天界和苦难的尘世的对立而统一的关系。这是一个隐喻,他从另一个侧面告诉了我们所有的生命现象中,都包含了“宽”与“窄”相对立而又相统一的真理的基因。
作为一个诗人,我所有的精神创造,其实都在面对两个方向,一个就是头顶上无限光明的宇宙,引领我的祭司永远是无处不在的光;另一个就是我苍茫的内心,引领我的祭司同样是无处不在的光,它们用只有我能听懂的语言,发出一次又一次通向未知世界的号令,并在每个瞬间都给我的躯体注入强大的力量。毫无疑问,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我的肉体和灵魂才能去感知我所能获得的这一切,从创造的角度而言,伟大的诗人奉献给这个世界的诗句,不是全部,或许仅仅是一个部分,它们都是被这种神奇的力量所赋予的,在任何时代,诗人都是精神与语言世界的伟大祭司和英雄。
选自《诗歌月刊》201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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